有些书特别适合应季读,例如天一冷总是想读勒·卡雷、格雷厄姆·格林,还有我爱的约翰·欧文。后者是因为厚重,可以消磨漫长寒冷的午后,前两位那种冷淡的英国调性,冬日读最合适不过。
梨木香步也是我钟爱的作家。她写英国寄宿时期的随笔《春天到了去摘草莓》,读的时候喜欢极了,现在却不太记得说了什么。记性不好的惟一好处是可以反复看同一本书,宛若新读(忍不住套用一下面霜广告语)。
生于年的梨木香步最早以儿童文学著称,《西魔女之死》和《后园》都是堪称经典的作品。尽管是儿童文学,其中深意恐怕大人才能读懂。她也写近代聊斋风格的故事集,例如《家守绮谭》。一本书28个故事,篇目全部是植物。
说是故事,更近于用主人公口吻写的日记或博客。主人公“我”叫绵贯征四郎,是个生活在明治三十几年(x年)的年轻文人。绵贯的收入来源靠的是在英语学校当临时老师,以及给报纸写点小文章,只能勉强糊口,并不足以负担房租。绵贯住的是好友家的老宅。他的好友高堂在高中的划艇比赛中神秘失踪(去世?),高堂的父亲说让绵贯看家,自己搬去女儿家住。于是绵贯在草木葳蕤还有个池塘的老屋住下,收留了一只有点灵气又有点糊涂的狗儿五郎。不时来访的有河童、龙女侍从、花妖、高堂的**,老屋的日子闲中有忙。
《家守绮谭》是默音早年翻译的一本书,现在看来还有改进的余地。既然以植物做题名,二十八篇便联成了一部岁时录。任何季节读来都有意趣。在这里放一则冬日的,不妨温一壶清酒或*酒,慢慢看。
南天竹
文
梨木香步
庭院一派雪景。南天竹红色的果实在积雪间艳生生地闪亮着。雪停了,天却阴着,不知什么时候会开始下雪。空气带着铅的色泽和质感,没有风,也没有声音。
这样的日子,屋子经常作响。响声有时是从游廊尽头艮位的阴暗处开始,一路转弯到洗脸池的位置,也有时顺着游廊,径直来到客厅的方向,在靠近我的隔扇那边遽然停下。这动静一旦来了兴致,便很热闹。感觉上,之前像是在观察我这边的情形,有所顾虑,而一旦响起,就仿佛没了拘束,开始四处作响。也谈不上打扰工作,所以我迄今为止没在意。不知这是好是坏。人们常说,狐狸妖怪会在没人住的废屋栖身,可能我在不觉中营造了同样的条件。完全是我的无德所致。今天屋子的响动格外喧嚣。不可思议的是,响声越吵,我便感到周遭的静谧越发分明。也因为今天下雪并积了起来,静谧得近乎疼痛。
从客厅看去,池塘也结冰了,冰上积着雪。院子也像是暂时休憩了,在院子上空,一群麻雀停在百日红的树枝上,像一串铃铛。院子里多的是南天竹。也可以认为,冬季多鸟是由于南天竹,但如果是鹎鸟的个头也就算了,对麻雀来说,如果吞下南天竹的果实,那不是要赔上性命吗?挨着游廊的玻璃门跟前也有一株大个儿的南天竹,这在南天竹而言可算是大树了吧。但树形不佳。弯曲的主干上并排伸展着好几枝中等枝干。最靠这边的一枝紧贴着玻璃门。忽然,我听到一个声音,那声音如果是屋子的响声则有些彬彬有礼,于是我看过去,只见一只圆乎乎的雀儿,似乎是从百日红的树枝坠下的,正在并排伸展的拇指粗细的南天竹的枝干上依次横跃而过。它跳到这一头,身子挨近玻璃门,随即返身跳回去。它显然是在嬉戏。有意思,我想着,不觉被吸引住一般盯着看,紧接着,我听见一个低语般的声音:
……驱魔的符纸被老鼠给拖了去,在艮位的天花板里面。
我直觉地感到,是百日红。要说驱魔,最近刚过节分。别说撒豆子,沙丁鱼头也罢刺桂枝子也罢,终究都和我无关。可既然照看这个家,被随随便便地对待,就好像屋子没人住似的,我可是无颜面对房主。
我立即着手检查艮位的天花板内部。确实有纸制的符纸模样的东西,但几乎没形了,仅勉强剩了一角。还是只能弄张新符纸。我左思右想,决定出门前往以节分驱*著称的吉田神社。那儿的节分之夜很热闹。我在学生时代去过,参拜路的两侧摆出夜市摊子,虽说是冬天,却像夏日祭典一样皎皎地明亮着。如果去神社事务处,那儿一定会放着一两张驱魔用的符纸心生此念,又是吉日,我决定立即出门。或许因为雪的缘故,说来奇怪,外面一个人也没有。我正打算从神社对面的一侧翻过吉田山,只见通往鸟居的参拜路旁开着一家小店。
是神社事务处的分处吧。一面写着“符纸店”的旗子映入眼帘。哎呀太好了,不用在雪地里爬到山顶了,我一阵欣喜,朝店里看去,模样还是个孩子的光头店主说:“欢迎光临。本店备有各种符纸。您在找什么样的?”
“在找驱魔的。”
我这么一说,他点点头,仿佛在说我懂了。
“驱魔的符纸也有好些种,这一种据说对蜈蚣水獭狐狸都有效,是弘法大师的灵验至极的符纸,对了,总之,说起来差不多是普通上班族三个月的月薪吧。”
“这我可买不起。”
“既然如此,这个怎么样?止住从那边来的见缝风。这是高野山一位高僧特制的,用这个就会把古怪的声音全都消掉。保证了身心健康的每一天。至于价格,对了,说起来差不多是普通上班族两个月的月薪吧。”
“这也买不起。”
符纸店老板露出有些气馁的表情,随即“嗯”了一声,像在勉励自己:“这样的话,我无论如何都要推荐这个。这一种的灵力比刚才两种要逊色些,但在关键时刻方便适用。”
“什么关键时刻?”
“避雷。”
“哦。多少钱?”
“普通上班族一个月的月薪。”
“我可不是普通上班族,都不曾按月拿过工资。你能不能推荐个适合我的符纸?”
还年轻的符纸店老板扭曲了脸。那张脸扭曲的模样不是出于不快,而是悲伤地忍着没哭出来。让人感觉到类似悲哀的情绪,那是被迫面对超出自己能力的难题的悲哀。
我不觉陷入了同情,“要按价格说,对了,说起来差不多就是一碗夜摊上的乌冬面。”
符纸店老板的脸倏然一亮。大概我这个具体的价格提示使他有了什么想法吧。
“要是这样的话,只有这个了。”
说着,他带着自信递出的,是一个硬邦邦的日本纸袋,上面花哨地写着“万难转御厄除”几个大字。
“我觉得这个似乎能有效。”
“您买得好。”
符纸店老板欣然说道。我付了正好一碗夜摊乌冬面的钱,正要回去,有个人从小店后方走进来,符纸店老板便转过头去。那个男人也瞄了我一眼。认出那张脸,我一惊,不觉大声喊道:“蛇贩子!”
蛇贩子嘿嘿笑着,低头道:“经常蒙您关照。”
“你还开了符纸店?”
“不,这是我弟。”
原来蛇贩子有弟弟?那么这位就是了,我心里想着,正打算重新端详年轻的符纸店老板。
“同父异母的弟弟。”
蛇贩子说道,一脸的若无其事。其家庭情况越来越复杂了。接着他又说:
“这家伙在做诚实的买卖。请多捧场。”
说着,他低头行礼。符纸店之类,就算想捧场,还不知我在余生到底会不会再来,我没法答应。
“这可没法担保,不过今天买到了好东西。”
我说罢,踏上归途。
回到家,我立即打开天花板里面,打算把买到的符纸放进去。可不知为什么,我突然无比想看一下符纸袋的里面。可我也听说过,倘若看了里面,符纸就不灵验了。我把符纸在桌上放了一会儿,盯着它思忖了一番。然后我想到,对了,万一失效,我只要再去一次那间符纸店就行了,于是我下定决心,毅然将其打开。露出的是一枝干枯的南天竹,我把它拿出来的时候,红色的果实簌簌地落在榻榻米上。
节选自上海文艺出版社《家守绮谭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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默音吃酒去
一个谈天说酒的